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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胤禩相关。全文有帖子指路,不是八嬷别来加八嬷群喔

[主138] 知命 8

Summary:

——“你这辈子,侍君奉主,汲汲营营,你为自己活过哪怕一日吗?”

——“好过你满盘皆输,朝不保夕,死路一条。”

Warning:主138,4138大三角⚠。史同(但和史没太大关系),多角关系(纯爱战士慎入),管教训诫,时间线混乱,极度雷人。



(8) 休书

——


时近傍晚,胤祥扔下手里的文书,抬眼看了看天色,方知暮色已压了下来。冬日里日头总是短些,夜里寒意更盛,风夹着丝丝缕缕的冰晶,顺着半敞开的殿门刮进来,驱散了炭盆久燃而产生的浊气。


胤祥起身便感觉腰腿一阵酸麻。冬日寒气难捱,若是遇上天气阴寒,鹤膝风便更常发作了。他倒并未将这磨人的隐痛放在心上,只习惯性地抚了抚衣褶,便缓行几步绕到屏风后去了。


榻上之人维持着板正规矩的跪姿,腰背笔直,双膝触地,若是不看那弯折的脖颈儿和被缠缚的手臂,倒是一副礼仪先生精心教养下的标准仪态。胤祥走过去,倒没先去管那些绳缦,只凭一股不知哪儿来的兴致,用手托起了允禩深深埋在暗影里的脸。


苍白、干涸、疲累。粘成一缕缕的眼睫下是一双眼神离散的眸子。没什么是值得稀奇的,胤祥却是屏了两息才缓和过莫名暗涌的思绪,他伸手捏住夹在允禩齿关间的印件儿,用了点儿力气才将它取出来。血色一下子漫了上来,双眼还辨不清那暗红是油墨还是血迹,鼻子已经捕捉到了那股腥甜的血味儿。过了两息,血色攀上了唇角,胤祥用拇指轻轻抹过,那丝血液便氤氲于指腹和唇肉之间,渐渐变冷。允禩的眼睫颤了又颤,还是在胤祥评估般的冷漠视线里抬起了眸子,将那双深棕色眸子坦诚地裸露在胤祥的目光里。


还是没变。胤祥不知是感慨还是叹息。允禩眼底干涸泛红,疲累和长久的忍耐让他本就生得白皙的面庞蒙上了一层灰白,昏暗的烛光透过屏风浅薄地在他的面容眼底铺了一层莹润光泽,却镀不上一丝暖意。只他一双生得得天独厚,似乎永远盛着光的琥珀瞳在眸光回笼的刹那依旧流转出近乎纯质的澄澈坦然,犹如暴雨过后水洗的山林,明明粘稠的雾气还蒸腾在枝桠草叶之间,却偏偏氤氲出既灵动又坦白的生机来。胤祥的手微微一滞,一道浅淡又安静的脉搏便透过干涩冰凉的皮肤,轻轻敲在他搭在允禩侧颈处的手指上,那心脉鼓动之音似乎并不因眼前人这体面尽失的糟糕境遇而变得嘈杂又污浊,只一道细微而又稳定的鼓动,却在这白昼和黑夜交际的昏沉之中显得明晰而稳定。一时间,胤祥似乎为这古怪又新奇的搏动而着迷,他几乎下意识地摩挲起允禩颈侧那块儿皮肤来,似乎是想刺开这苍白冰凉的皮囊,直接去触碰内里温热又濡湿的血肉。他把那块儿皮肉捻得发红,才被允禩干涩的声音唤回了神儿。


“怡王可罚够了?”他嗓子哑得厉害,胤祥想到大半天没让他进食水,也是难为允禩这娇生惯养的身子了。他着手解着允禩腕上的绦子,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心里为刚才短暂的失神而略感躁郁。许是允禩这幅身不由己,任人搓磨的样子还是太有欺骗性了些,让他终是难升起防范之心。待他把团成团儿的绳幔扔到一旁,允禩缓缓以手支着床榻,身型萎顿下来,缩在窄塌一角。像是被胤祥的沉默唬得头脑发昏,胸膛剧烈起伏几次,伸出还因久捆而充血浮肿的手指去扯胤祥的衣摆,哑声道:


“胤祥,我没做过的事,为什么一定强逼我认?往日单折磨我就罢了,今日非要在臣工同僚面前也予我难堪,你胤祥是太恨我,还是太效忠于皇帝,至于做到如此地步么!”


胤祥不言,只盯着他那双情绪袒露的双眸,待他手攀上来,才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儿。允禩骨架生得也匀称纤长,不似寻常男子骨节宽大,将他腕子握在手里,脉搏处绵密而细弱的跳动又顺着皮肤相贴处涌上来,胤祥一时竟觉得自己被那细微的心脉搏动之声冲撞了,难言的浮躁心绪又漫上来:


“八哥想要什么,我清楚得很,”他冷着声音道:“八哥那些没规矩的心思收一收吧,左右都是无用的事,为何硬要做?”


他边不耐地说着,边走上去揽了允禩的肩膀将他从榻上扶下来。允禩周围被他安排的人堵得水泄不通,每日行迹他当然是了如指掌的,像是这次的事儿,允禩能在其中起多大作用他心里也有数,左右不过是不甘心又穷折腾罢了,他还不至于将这般垂死挣扎放在眼里。


况且皇上性情有变之后,竟算得上对胤祥多几分予取予求,他想大概是皇上梦中所见之事影响颇为深远,让皇上对他恩宠之中还携了几分愧疚,这额外加恩更令他办差行事多了几分底气了。皇帝日前也允他出京下江南直隶属办差,各种恩眷且不提,更是给了他额外的自由。或许他真的有机会去做些有用的事,在他沉寂无声的十几年之后,在他被深埋在野望和面具下的自己已经面目全非之后。今日局面于他而言,一切都如此顺心称意,胤祥盯着允禩想,可心里偏还感受得到那如影随形的郁郁之气徘徊不去。


可是还有允禩。如今允禩对他而言还有什么用呢?左右这人已经自甘堕落,无药可医了。从前皇帝拨弄他就如同摆弄一玩偶,更勿论这身负预见之能的皇帝了。允禩聪明但不知机,狡诈但不狠绝,总对些无关紧要伤人伤己的事全心全意,对些真正关乎生存命运之事反而懈怠敷衍,他这样性儿又生在紫禁城这种地方,已注定是个输家。在太庙之事的动荡后,胤祥顺势借他赌了一把,此刻已尽数摸清形势,也探出了自己在这洞见先机的皇帝心里到底占了什么位置,而时至今日允禩对他而言是丝毫用处都没有了,他的结局更是无关痛痒。可胤祥虽自认不算什么良善之人,更无甚济世救人的心思,但却不是乐见兄弟折损殒命的狠绝之人。皇上对允禩恨之入骨的态度胤祥看得一清二楚,八党已经是皇帝眼中的一张戮杀名录了,与允禩这般人有分毫瓜葛,都将是个万劫不复的下场。若不是太庙之夜如此荒谬,胤祥绝不会与允禩牵扯半分,可偏偏人算不如天算。既如此,他与允禩来往几回,也算是对得起这冥冥之中的仓促安排,若是允禩悟到半分乖觉知机,或许能自个儿搏条生路。就像皇上说的,半死不活地养着,潦草过余生。


胤祥把允禩扶下了地,手里还攥着他那骨节圆滑的腕子,而那颤颤搏动的脉搏依旧轻敲着他的掌心。


“我叫人把膳食摆到偏殿去了,八哥与我一道用吧。”


“胤祥,你告诉我,我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允禩声音喑哑低沉,几乎微不可闻了:“若我今日有片刻没憋住声儿,我以后还怎么有脸活?你是想让全天下人都看我笑话儿,杀我不足,还要诛心。”


“可是八哥忍住了,不是么。”胤祥止了动作,侧身盯着他,用目光丈量着他眼底几乎要溢出的情绪和那些隐隐灼烧着的火:“八哥素来是兄弟当中最重体面的,怎就这般怕?”


“是啊,”允禩挑起嘴角,可嗓子太哑,已是笑不出声了:“所以你特特寻了这法子作践我,是不是但凡我在乎什么,你们这些人都要想法子夺走了碾碎了才觉得称心?”


“这些人,八哥是指谁呢?”胤祥突然间就压不住心里那股烦躁了,他也不管允禩双腿颤抖摇摇欲坠,握着他腕子的手越攥越紧,让那渐渐急促的心脉搏动囚困于掌心,无法遁形:


“指皇上,还是指皇考?还是任何一个坐上那个九五至尊之位的真龙天子?”


盯着允禩眼底的盈盈火光,和他因腕间隐痛而绷紧的唇角,胤祥接着道:“八哥可是觉得心苦?觉得这世道怎会如此压抑你的本性,手握至尊权势的人都要打压你、搓磨你,都要教你那些你永远都学不通的规矩,做些你永远做不来的事儿?”


允禩听着他这刺耳之言似乎是想反驳,但累日相处,到底还是对胤祥忌惮多一些,此刻见胤祥眉目锐利,言辞尖刻的模样,他也不敢硬抗,只哑声道:


“你歪话到皇上皇考那去做甚?明明是你不问青红皂白就发作我,再者说,我连你都扛不住,皇上和皇考搓磨我还能不认栽么?我全都照做了也是落得如此下场,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受这些搓磨真是委屈了八哥,”胤祥面儿上笑了,心里烦躁之气已是满溢:“可八哥可想过不受皇帝搓磨的皇子皇女、宗室臣工过得是什么日子么?”


允禩的话儿像是一瞬间被堵住了,眼里也流露出几分真实的疑惑来,惊疑不定地盯着他,而胤祥笑容更甚:


“一废过后十几年,八哥可曾在朝堂之上听过我胤祥的名讳?哪怕是家宴年节,八哥可曾记得我席位在哪儿,又做什么事儿么?”


允禩不言。胤祥猜也是这样,可不料允禩竟突然将另一只手覆上胤祥禁锢着他手腕的手上,冰凉的手指划过他手背上凸起的筋脉:


“一废后我亦为年少轻浮付出了代价,自顾不暇,可十三弟,我记得每逢年节我们兄弟都是按序齿坐的,你总坐在十四弟旁边,他张扬好饮,你却鲜少碰酒水。逢年节生辰我也按其他兄弟的份额给你赠礼,不曾有慢待,想来九弟他们也如此。”


“如今你先机占尽,而我又行将就木,我没什么可堪你怡亲王筹谋的了,更不配与你为敌,也无意寻你麻烦,亦不希求什么生路,你只给我个痛快准话儿吧。”


他的手很凉,胤祥漫无边际地想着,下一瞬便生生将散漫的思绪拉扯回来,心里的躁郁达到顶点。他手心里允禩的脉搏依旧在安静地搏动,明明细弱又克制,却偏让他觉得难以忍受。他松开了手,骤然之间明悟了过来,无论是泯灭在指腹和唇角的那丝血迹,还是皮肤之下突突跳动的脉搏,都是因他过于漫不经心而越了界,都是威胁他的绸缪,摇动他的意志,颠覆他的铁律的明谋暗算。


胤祥止了话儿头,深深看了允禩一眼,而允禩眼睫颤颤,再不敢多言的模样,只是眼里的郁愤悲戚依旧真实而扰人动荡。胤祥扶住他的手臂,淡道:


“跟我来吧。”


————


胤祥踏入养心殿的时候,皇上案上只摊开一本折子。胤祥不顾阻拦全了礼,再抬起头却撑起爽朗笑容道:


“四哥体贴,但臣弟今儿是来谢皇恩的,四哥可不能拦臣弟了。”


“出京之事就值得王这么开怀!当真是心野了,这偌大皇城都容不下王了?”


胤祥心里微微一滞,面儿上却无人可查,只佯装沉湎道:“臣弟多久没得出京了,四哥还不知吗。这此番能去直隶属为四哥巡视水利,于臣弟而言是顶顶如意的差事了,臣弟谢四哥体恤!”


“你呀。”皇上面儿上笑了,眼底却还是些许郁郁,胤祥自然分辨得出。他知皇上手段愈发迅疾,数月之内发作甚广、却每每都能有的放矢,行迹之间并无冗赘,按照皇上本来的心性理应放纵宣扬,春风得意才是,可近来却发觉皇上明显郁念难消,似乎仍是颇为不得意,而那暗涌的阴沉情绪于每一次发作与允禩相关之人时迸溅出来,袒露着狰狞本相。而随着胤祥离京之日的迫近,皇上形容之中郁恨之色更甚,几乎到达了胤祥难以轻忽的程度。胤祥猜到他症结在何处,本应对与他无关之事放纵不管,可已然插手太多,此刻他无意再生纠葛。人各有命,他想。


“允禩膝伤也好全了,上工后与工部各大臣来往无碍,京里流言蜚语愈发多了,臣弟也管不住,闲养园里还费人手。且臣弟出京在即,四哥不若把他召回来,还能帮四哥理些事儿。”


皇帝一时不语,胤祥只看到紧绷的下颌和微颤的指尖儿,过了半晌,才听到:“他帮朕理事儿?呵。”


胤祥微微垂下眼,堪堪掩住乏味和讽意。现下朝野安稳,虽西北战事未休,却也难成大患,皇帝朝纲独断,洞见先机,提拔汉臣,无论国事家事,反对之声早已不成气候了,八党不说散个干净,此刻敢出来挑大梁的怕是一个没有,等允禩一还朝,凭他现在的筹码能落个不被痛打落水狗的局面已经算得上是八面玲珑了,皇帝却还因那难以言喻的执念郁愤不平,明明占尽上风,却还在允禩之事上落了下成。


“多少顶点儿事。只四哥仔细身子,免得被他气着才是。”


“普天之下也只有王如此关心朕,朕不欲拘着王,只盼着王早日回朕身边相伴终日。”


皇帝似是感动,话里情绪激昂,可眼里却还带着之前残留下来的恨愤神色,显得格外不伦不类。


————


允禩是乘轿在城门下钥前回京的。高明携几个轿夫侯在城外,等远远看着他的人影儿,几个人泪儿已挂了满脸。允禩开口想说他这表情忒晦气,可话怎么也滑不出口,只哽在那儿,好半天才抬手拍了高明帽子一下,也不等他搀扶,自个儿爬上了轿子。


“回府。”


他轻声道,感受到轿夫平稳儿快速地动作起来,才靠上身后颠簸的木板儿,缓缓吐出一口气儿来,将那惶惶的心情压了压。他其实根本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儿,今儿刚一下差,本正向他住的那院儿走,胤祥寡言的心腹便拦了他,说廉王府上的人盼您回府,在城门口候着呢。允禩本能觉得惊诧,可转念心又沉下去,只觉上次事儿胤祥也算是轻轻放下,该不会是还有什么后招儿等着自己。可等他登上车马出了园,发现走的竟真是回京的方向时,心这才狂跳起来。


允禩心里虽清楚他不可能在圆明园被关一辈子,但真正出来的那一刻他还是心绪起伏,难以自抑。他本不是什么深沉性情,一时间竟红了眼,赶紧落了车帘儿缩回去,攥住膝头的布料忍了又忍,方才压下心绪。


他心里虽然明白,被皇上召回京城等待自己的只是要命的铡刀而已。几个月前皇上能放任胤祥如此搓磨他,就证明皇上对他连那分押玩的心思都淡了,太庙那夜的胡言乱语大概是脑生臆想,而他倒霉透顶又成了泄洪口,被毫无准备地踢出京城后彻底远离了权力中心,而胤祥这个看守做得也够尽职尽责,就算抛开他那些冷酷手段不谈,单凭把京城消息围得水泼不进这一点,已经是常人难以做到的了。


还有一个亲王头衔。允禩想着,在回府的轿子里嗅到了家里常用的芙蓉熏香的味道。还有一个六部主事之位,并一条黄带子。他慢慢闭上眼,把胸口酸涩的滋味儿强压下去。皇上登基时,他便低落沉湎,酗酒放言不知何时人头落地,可他心里多少还是觉得,皇上虽隐忍狠绝,对他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同的,是吧?他们两家经年比邻而居,府上孩子都相熟,妯娌之间也常来往,多少还存着几分旧日情面的,是吧?若他表现得乖觉些,保不住性命多少还能全些体面,全不了体面多少还能护一护亲眷,总不至于赶尽杀绝吧?他跪得利落,也无意忤逆,即使皇上于床事上都要逼迫,也咬牙强撑,想着只要皇上从他身上顺意了,多少能少计较些旁的事,多少能拖一拖时间,等一等机会。


拖来等去,到如今这境地了,他这几个筹码,还能换来多少时间?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他如今真切领教了。胤祥话虽刺耳,但他说得没错,皇上赐的东西若是要收回去,也只是一句圣训、一道朱批的事儿而已。


等他入了府,就见婉宁身披艳红大氅立于前厅门前,发上已落了雪粒子。允禩还没走近,东珠已经撞了他一个趔趄,迭声喊着“阿玛”。允禩红了眼,顾不上祖制把闺女搂进怀里,婉宁一脸不耐地把下人挥退了,允禩余光瞥见弘旺护着一向守规矩,今儿却破天荒出现在了前院儿的张氏和毛氏下去了,稚嫩又年轻的脸上还带着喜色。


允禩心痛如绞。他放开被娇宠惯了、不知规矩的女儿,看着东珠那神似额捏的棕色眼眸还夹着泪珠子,连句轻飘飘的责备话儿都说不出口,只望向婉宁。婉宁还蹙着眉,黝黑的眸子剜了他一眼,踩着花盆底虎虎生风地走过来一把扯落东珠挂在他身上的手,又重重拍了拍她肩上挂着的雪粒子,训道:


“跑几步挂了一身雪,值当的?赶紧滚回去。”


婉宁扯着闺女往正厅走,允禩看着她们的背影,眼湿了一次又一次,又全都生生憋回去。


————


一家人饭毕,允禩看着婉宁把赖着不走的东珠都赶了出去,眉眼之间挂上狠色,就知道她又犯了倔性儿,便要把他这几月的去向和遭遇拷问出来了。


允禩刚刚在妻儿的视线里进了不少食水,不能比往日里少半分,这会儿正全堵在嗓子里。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盯着婉宁艳红的裙摆,低声道:


“惠母妃可还好,今日天儿晚了,我明日再去拜见。这些日子照顾府里上下,辛苦你了。”


“可比不得爷,”婉宁一把把他托胤祥捎回家的平安符甩到桌上,尖刻地道:“一听你被皇上申饬了,等了一整夜消息全无,我寻思你躲哪儿哭去。几个月了,府里上下除了弘旺那毛也没长齐的连个爷们都找不见,你单单送一封信儿来还只给他,什么意思?平时对三阿哥能疏远则疏远,此刻却叫弘旺舔着脸贴上去,也就那孩子性儿好,我看了都替他臊得慌!”


“婉宁!”他急道:“你可收收声儿!府里上下多少皇上的人你不知吗?”


“他爱听壁角随他听去!你怕甚,之前更逾越的也不是没说過。


“婉宁,别问了。”他终是叹口气,压了他几个月的梦魇终在妻子面前无处遁形,将他虚伪脆弱的壳子戳穿了:“我明儿早去拜见惠额捏,你叫东珠和弘旺陪我一道。一会儿遣下人把府里账册呈上来,我趁夜理一理,把东珠的嫁妆早定了,明日就差下人送封信去姑妈府上,再议一议婚期,越早越好。东珠年纪也到了,你我娇宠她如此,再留也对她无益,早早嫁了吧。”


“胤禩,你发什么疯?”


婉宁猛地走近,描着蔻丹的手指几乎戳上他的脸:


“怎就到了如此地步?他又做了什么?发作前朝老臣、宗室之后还不够,真要对你下死手?”


“你在京里,消息比我灵通多了。”允禩閤眼,笑得难堪至极:“我不知他发作了谁,但想必是没有留情,他一向如此,不会收手的,婉宁,等不得了。”


“成什么样子,别笑了!”婉宁退开几步,花盆底踩得地板咚咚作响。她在厅里徘徊几圈,把旗头上的绦子都甩乱了,终是停下脚步,定定看着允禩:


“要我说,东珠出嫁有什么可急,本就是明年的事儿,你一时半刻都等不了,是怕什么?就算东珠嫁人或可避祸,弘旺又有何出路,总不能指望三阿哥。”


“弘旺和三阿哥之事,是我草率了。”他忍着脑中眩晕,把胤祥嘲讽的点评话儿压下去:“弘旺是男丁,总有办法的,你别担心。”


“那你呢,胤禩,就这么等着?”婉宁艳红的嘴角上扬,硬从僵硬的脸上扯出一个锋利的弧度来:“等着你的好四哥来杀你?”


他一时无言,连壁上袅袅灯影都觉刺目,良久只道:“去拿账册吧,婉宁。”


———


次日晨,允禩携东珠和弘旺给惠额捏请安,惠额捏年纪大了,双目似乎不太爽利,盯了他好一会儿,直看得他就要绷不住这摆出来的讨喜神色,才缓缓抬手碰了碰他的脸颊,道声去吧。


他循声便转身踏出门去,直到走出了院墙,才抬眼望了许久阴沉的天。外面正落着大雪,白皑皑的一片铺满房檐儿庭院,层层叠叠,单调又绝望。他进入书房的时候,正看见婉宁背着他站在桌前,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纸。


允禩心痛如绞,几乎站立不稳,一手扶住门框,在高明担忧的神色里哑声道:


“下去吧,别叫别人进来。”


“……与妻郭络罗氏,少年为夫妻,相伴数十载,凡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夫妻相对,双飞并膝,两德之美,二体一心。既如今以两心不同,难归一意,故而放其归家,其虽为皇子福晋、朝廷命妇,奈何其秉性悍妒,又无子嗣,曾不服圣训,顶撞于皇考,我不可复忍其骄纵放肆,唯愿与其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注】


婉宁逐句念道,末了把那张薄纸团了,转过身来,衣摆翻飞似血溅。


“胤禩,这就是你为我准备的?”


允禩不答,反手关了书房的门儿,目光从她那捏着指团儿的丹蔻,滑向她依旧浓黑如乌云似的鬓角。


她不再年轻了。允禩想。这么多些年来,张扬如同一团火焰的少女终究被搓磨成了端庄大气的当家主母。过去的她看到这张侮辱人的薄纸会如何呢?也许会叱骂,摔打,嚷得整条街都知道八福晋又在作贱丈夫,当场把允禩赶到大街上也不是没有过。而如今,她只把纸团一团儿捏在手上,冷冷看着他。


“婉宁,是我对不起你。”


他轻声说道,背在身后的手指被他自己攥得发了麻。


“我真好奇。”婉宁垂着眼,又把那团纸轻轻展开,拎在手里:“怡亲王到底对你做了些什么?”


允禩猛地一颤,背脊贴上冷硬的门扉,而婉宁把手里的纸撇在地上,慢慢走过来:


“我好奇,他对我的丈夫做了什么?皇帝把你当禁脔作践都不见你彻底灰心,反倒是他,区区几个月而已,竟把你浑身倔骨头都抽了去。”她定定站在允禩身前,一只手隔着重重衣衫抚上了允禩胸口。


见允禩无言,她似乎觉得没趣儿,掀唇笑了一下,似乎这样就能掩住她眼里那浓厚如墨的悲哀一样。允禩心里滴着血,伸手拦住了她,硬声道:


“我唤白哥儿去点你的嫁妆,待点齐了,便早日离府吧。”


婉宁猛地回过头,一双眼已全是血色:“我昔日便同你说了,我此生绝不与你和离。你真当行四的能放过我?他有多恨我天经地义地霸着你摆弄你,你不知吗?”


“…今日便离府吧,我去叫下人备车。”允禩颤着手推开门,几乎踉跄着跌出去。门外高明满脸泪痕地看着他,哀叫一声:“爷。”而白哥儿跪在雪里,玫红衣摆撒了一地。


“爷!奴婢求求爷了,爷不要与福晋和离,福晋又有何错,多年掌家勤恳辛劳…”


“胤禩,你给我站住!”


允禩身体僵在雪地里,只觉腿脚里灌满了冰,半步都挪不动了。婉宁通红的眼还烙在他的脑海里,让这被雪覆盖的苍白的天地里全是血色。


“…你若休我,这理由怎够?哈哈哈哈…胤禩,你当真心软了一辈子,到头来还作这妇人之仁。”


“白哥儿,磕什么头,进来研墨。”


白哥儿擦着允禩身侧进了屋,少顷,婉宁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郭络罗氏生性善妒,嫁为人妇数十载,无孕子嗣,亦不让其夫与他人同房,致其夫子嗣单薄,犯七出也;为人更忤逆不孝,屡次顶撞先皇及当今,陷其夫于不忠不义,不孝不悌,实不堪为宗室贵妇,若任其留于宗室,则违背祖训,有辱先人。”


允禩狠狠闭上眼,想将那诛心之语隔绝在外,可雪下的还是不够大,婉宁冷绝的话语声声入耳,允禩再站不住,回过身想吼一声别说了,别写了。可他双眼被雪刺得发痛,嗓子也发不出声儿来。等他视线清晰了,婉宁已站在他身前,那张添了字儿的纸张被拍在他的胸口,点点墨色似乎浸了他一身,让他再难呼吸了。


“我嫁与你的第一年,我就说过,既要坐高位,就要把事儿做绝。”


“二十多年了,胤禩,你就是听不进去。输得难看也就罢了,现在连骨气都没了。”


“白哥儿,走吧。”


她头也不回地走入被风雪覆盖的浩渺天地之中。


———TBC————


【注:抄的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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